炯炯有神

丁小福緊張地看著醫生在電腦螢幕中敲出好幾串她看不懂的英文病症和處方藥名。

她這時突然有一種很深的感觸，所謂對看醫生這件事的恐懼其實並不是來自於病本身，而在於這種看診的過程。當醫生打出一連串火星文般的文字描述著你的病以及解決方法時，你會感到害怕，因為那彷彿在說著，對，你非常地嚴重。你有病。

而且你對它(其實也就是這些火星文)全然未知。

正當她轉而對醫生雖然也是人，但卻能對這些火星文瞭若指掌這件事不由得佩服起來時，聽到張家介在一旁傳來努力憋著卻又若隱若現的笑聲，於是朝他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

這一切都要回到幾個小時之前。

當張家介聽到聲音從廚房跑來的時候，也就是丁小福因為蹲廁所蹲到雙腿無力，以至於出了廁所時腿一軟以面部著地的那個當下，張家介緊張地將她扶起一邊問道，

「欸沒事吧，阿福，妳昏倒了嗎?」

「沒事沒事，只是蹲廁所蹲到腿軟。」

「噢，」當她好不容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地上將臉抬起來的時候，聽到張家介驚恐地叫道:

「天啊!阿福，妳有下巴了耶!」

丁小福本來感到四肢無力，聽了這番話頓時感到怒火攻心，「我有下巴，我一直都有，從出生就有。不只我有，連魚都有，魚下巴還是一道菜勒!」

這番大吼把她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於是又再度癱瘓在地上，張家介忍著笑一邊把她扶起來，一邊送她到醫院。

「丁小姐，妳這是腸躁症。」在結束了漫長地打字以後，醫生無限冷靜地說。

「什麼?!」張家介首先驚訝地叫了出來，「不是食物中毒嗎?」

在丁小福更加深怨念地瞪著他，幾乎要把他所在位置以目光燒出一個坑的時候，醫生接著說，

「雖然有可能，但主要應該不是。丁小姐有腹瀉的症狀大約一星期了，不太可能只是食物中毒。但也有可能是因為吃了先生您說的過期食物，推波助瀾到現在這個狀況。」

「您最近是不是經常感到緊張?有沒有睡眠不佳的狀況?」他問她。

「應該算是有吧...」丁小福這麼一說，張家介頓時想起她現在正在找工作，卻仍毫無結果。

「我會開腸胃的藥，但最重要的是您要保持心情輕鬆，這樣才能根本地治好丁小姐您的病。」醫生看著她語重心長地說。

「好，我會努力。」她回答。

「欸，妳真的很擔心找工作的事啊?」在等候開藥的時候，張家介兩手插在口袋哩，一邊若無其事地問丁小福。

「擔心啊。」她低著頭說，「這感覺很不踏實，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不上不下的。」

「妳想太多了，其實...」他話還沒說完，這時候候診間的電視機傳來新聞播報的聲音，

「各位電視機前的觀眾，您今天買樂透彩了嗎?如果還沒，那明天要趕快到彩券行試手氣了；大樂透現在已經累積到六期頭獎槓龜了，獎金將上看八億元，估計今天開始又將帶動一波瘋頭彩的熱潮...」

「我有時候會覺得，人生其實並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容易。」候診間已經沒有其他的病患了，剩下他們兩個，丁小福看著電視一邊說。

「怎麼說?」張家介反問。

「像是樂透彩這樣的東西，你必須從49個號碼中選出6個，而這就需要相當於被閃電擊中般微乎其微的運氣，所以我們到目前為止都還不曾中過，」

她有點苦哈哈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同樣的，這個世界那麼大，你必須從無數的工作中找出一個可以稱為職志的，還有從全球七十億那麼多的人口中找到一個可以一起共度餘生的，相較之下都機會渺茫得多啊。」

「我倒不這麽認為，」張家介接著說。

「活著的每一天我們就無可避免地在作選擇了。無論是今早起床後打算穿的衣服和鞋子、出門後要左轉去早餐店點份新鮮現做的早餐，還是節省時間右轉去便利商店買一份微波的早餐超值配;甚至在吃過早餐後搭乘前往上班的交通工具，都在作選擇，」

「妳永遠都不知道這些選擇到底好或不好，也許妳因為下雨而選了一雙顏色和衣服有點不配但卻不會因淋到雨而心痛的鞋子，為了今天要出差奔波而花了比平常多來一些的錢吃了早餐店的早餐，甚至是因為想到最近比較少運動，而決定騎自行車去上班，雖然妳得因此早起，但卻避開了每早的尖峰時段，捷運裡的人擠人。...」

「每一個選擇在當下看來可能不是最好，但假如妳又能回到當下重新決定，說不定妳又會發現，也許當初的選擇就是最好的，」

「人生其實也不過就是從無數個錯誤中累積，最後慢慢靠近一個我們疑似稱為正解的東西。」他煞有介事地下了個結論。

「哈哈，為什麽是疑似?」她問。

「對啊，」他一派輕鬆地回答，「因為沒有人可以跟你保證什麽是正解。」

她忍不住問，「那你找到正解了嗎?」

「我一直都在正解上啊。」張家介得意地說。

中文裡有個鄉民用語叫做「有神快拜」，意思是說當你看到或聽到某個人有了驚人之舉，或是發表了哪些值得肅然起敬，倒退三步行三鞠躬禮的言論時，可以把那人當成類似神明般的楷模，拿香或是合掌表示敬畏之意加以膜拜。

雖然這只是一個想像的詞彙， 因為神明跟人類最大的分別便在於兩者於肉眼看來一個沒有生命跡象一個則有，並不會真的有人拿香去拜一個活生生的人類，但是此時，聽了張家介這番無比自信但卻振奮人心的言辭，不禁讓丁小福有種「有神快拜」的衝動之感。

而話又說回來，真正的神在哪呢?

也許就在樂投彩券為數四十九個的號碼之中，在我們每日埋頭苦幹的工作之中，在早晨與傍晚擦肩而過的人群之中，又或者，在我們每個微乎其微，卻又仿佛無比重要的決定裡。

photo adopted from: Mr.Bean fan club